人群里的明白人也不去点破李恒,只觉看这人演戏也挺乐。眼下这个时候,多一个人站姬君那边也好的。所以,让他虚荣下又何妨?
    李恒一边拱手,一边朝笼车走去。这一刻,他只觉自己身心都是神圣的,已无限接近圣人之道。
    刚上车,左玉便被带了出来。
    自我感动着的李大人被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声给吓了一跳。回头一看,只见所有百姓纷纷跪下,嘴里大呼,“姬君千岁千岁千千岁!”
    李恒哆嗦了下。千岁?这是得多得民心才能喊出来?这要搁在前朝,怕不是要喊万岁了吧?(注1)
    这一想,他越发激动了起来。
    左玉如此得人心,自己这船跳得太对了!有这多百姓支持,自己这回定能安然无事!
    左玉弯腰,长揖到底。这姿势保留了久久后,才起身,“多谢诸乡邻!若无你们帮衬,玉便不会再有被提审的机会。玉无以回报,只能跟诸位承诺,只要我活一日,我手里的地便永不会加租!”
    “姬君为坚守道义身陷囹圄,您不用跟我们保证什么!”
    有个书生喊了起来,“君子论迹不论心,你今日已用‘行’践行了圣人之道,我等信你!”
    “对,我们相信您!姬君,不要怕!陛下已听到我们的呼声,一定会秉公处理的!”
    “对,别怕!我们会一直支持您!”
    眼泪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,她用力擦去眼泪,再次作揖。纵然她口才了得,但在这个时候,任何言语都显单薄了。她无法再说出什么漂亮话,唯有深深作揖表示感谢。
    若是能挺过去,她一定要用自己的知识来回馈这些百姓!喊口号是没用的,让这些淳朴的人过上好日子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!
    站在人群里的左林擦了擦眼角,竟是有些感动。他一辈子蝇营狗苟的,何曾想到自己女儿的品性竟如此高洁?这一刻,他既羞又愧,不敢上前去与女儿打招呼。因此,当笼车启动后,他便混在百姓队伍里,默默跟着笼车走着。
    宫门前,已搭起了临时的高台。为表公平,这次的主审由次辅王德清、首辅毕新以及文渊阁大学士陈舟组成。
    天子的安排极有深意。安排两个叩阙的来当主审,看着好似偏帮了他们,但在这万万民众面前当主审官却不是什么好活。尤其当百姓觉得某些官是坏的时候,那么无论这个官做了什么,他们都会觉得是坏的。
    毕新面无表情,可心里却是难受极了。因为这安排意味着,天子不会再用他了。即便他用误信赵衢这样的理由来推托都不行。
    天子是要他死在百姓的口诛笔伐下。太宗起,国朝就很少有大臣被杀,基本都是流放。但不知为何,想到流放二字,再看眼下此情此景,便觉是比杀头还恐怖的事。
    前朝秦时陷害忠良,天家虽未杀他,只将他流放。可他带着满车的金银珠宝却是一块饼都买不到。负责押送之人也未给予吃食。最后曾经的一国宰相竟是活活饿死在了流放路上。
    自己也会那样吗?这念头一起便惊颤不已。他死死握紧拳,面色狰狞了起来。
    就算死,也要将左玉打下地狱去!
    “姬君来了!”
    民众忽然欢呼了起来,并纷纷让开路。笼车行驶过,便有民众跪下,口呼“千岁”。渐渐,呼声又一致了!如此浩荡的声援这些当官的何曾见过?
    坐在公审台上的几人,除了王德清,剩余二人皆是心乱如麻。
    承天门上,天子已携着皇后坐下。百官对此也是见怪不怪。只要不是上朝,天子与皇后几乎是形影不离的。
    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“千岁”声,皇后抿嘴笑了起来,“夫君,以此封圣可行?”
    天子笑了笑,“可或不可。”
    “夫君,小姑娘顶着这多大人的围攻走到宫门前可不容易啊。这行事已有圣贤之风。人固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……”
    皇后感叹道:“说什么是在梦里听到的,依我看,恐是心里这样想的才是。大义面前,生死皆小事。”
    “嗯,的确是有圣贤之风。生死看淡,只为心中道义。只是听闻她那庄里有许多新鲜事物。那些庄户跟着她学了东西后,日子好过不少。娘子,将租降到两成的确利国利民,但若是还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,岂不是更让人心服口服吗?”
    “您贪心了。都帮您到这一步了,怎还惦记人手里的东西啊?”
    皇后摇头,“哪家手艺人不是将自己的看家技法看得死死的?”
    天子哈哈笑了起来,“朕也知这道理。但也不会强迫她,只是觉得以她的秉性,应会以此来回报。这妮子,心眼是有的,但心中的良善却没有因为多几个心眼而少了。若她真将自己的学问授予农人,那朕就亲自为她刻碑,赐免死金牌……”
    顿了顿又道:“封她为女圣!”
    皇后抿嘴笑了笑,“那还真值得期待。女子为圣……”长长呼出一口气,“古今未有之事啊。”
    天子笑了笑,“不过今日一句口谕为封也是少不了的。”
    夫妻俩对视一眼,笑了。
    左玉从笼车上下来,先跟民众行了礼,而后再朝天子行跪拜大礼。
    “左玉!”
    陈舟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!”
    礼才行完,陈舟就猛一拍惊堂木,呵斥道:“竟敢藐视君上!”
    “敢问这位大人,我如何藐视君上了?”
    左玉站在高台下,虽说话时要仰着头,可众人都觉得,站在台下的左玉可比那狗屁大学士威风多了!
    “君父在此,你为何不先参拜?!”
    毕新挑挑眉,心里冷笑。
    只顾着做戏了,却忘了天地君亲师的道理。到底年岁小,行事还是不够周全。
    躲在人群里的左林见了这一幕,气得牙痒痒!这两个畜生处心积虑要弄死他的玉儿啊!竟给扣上这的帽子,是怕女儿死得不够彻底?!
    他努力挤着上前,可还未等他到高台下,便听女儿说道: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!今日百姓为了我,为了这天下的公义,水米不进站了一天一夜,难道我不应先向他们行礼吗?!还是在这位大人眼里,民如草芥,唯有君上是人?!”(注2)
    此言一出,陈舟那脸都白了!虽说君与臣经常相斗相争,可拿君父做比喻这种事谁他娘的敢做啊?!这左玉果然是个虎的,这话也敢说?!
    “大胆!还敢说自己不是藐视君威?!天地君亲师,如何能类比?!”
    “尚书有载:汤伐桀于庶众言,‘有夏多罪,天命殛之……尔尚辅予一人,致天之罚,予其大赉汝。故,后有天人感应之说。”(注3)
    左玉望着台上的人,眼神冰冷,“亚圣由此便说民为贵,君为轻。虽是君权天授,但为君不正亦受天罚!今日万民聚此非为我左玉,皆是为了江山社稷,我如何能不遵循圣人教导,先问民再问君?!陛下!”
    她说着便跪下,朝着承天门高呼道:“臣女错了吗?!”
    “朕虽为天子,亦不敢不尊圣人教导。这江山,这家国非朕一人所有,为君者理当遵循圣人教导,当以民为重!”
    “吾皇万岁!”
    话一出口,陆岺就大喊了起来。随即民众也反应了过来,纷纷跟着喊了起来。
    听到天子亲口承认民为贵,百姓都十分感动。在这个君为天的时代里,一个君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,对于民众来说就意味着希望!起码,在这位皇帝老爷在位时,他们的日子还是能好过些的。
    纷纷跪下,口呼万岁了起来。
    天子端坐于承天门上,抿嘴笑了笑。望向了门下高台上的毕新。他很想知道这个曾经一心为天下先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一幕?年轻时曾也暴打过恶吏,得到过万民称颂啊!
    毕新望着台下的左玉,听着山呼海啸般的呼声,想起昔年自己暴打老家恶吏的事来。那一次,也是诸多百姓站在他身后,甚至恶吏拿棍子袭击他时,还有百姓挺身而出,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护住他,嘴里还喊着:文曲星不能被人折辱。
    他的心绪一下就飘得老远,心底泛起一丝酸涩。从什么时候起,那个自己就消失了?
    不!他没错!这天下终究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的!若是他站在他们的对立面,哪会有温润君子的美名?哪会有那多人投献?哪会有那多良田?
    不但不会有,还会跟左玉一样,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!他死死握住拳,压低声音吩咐道:“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,赵衢有没有冤枉她才是关键!”
    天子起身,示意民众安静。百姓的呼喊声停下后,天子便道:“朕不计较这些虚礼。首辅,闹了一天一夜了,你们未吃喝,百姓也未吃喝,朕也被你们吵的未有好眠。赶紧开审吧。朕想看看,你们闹了半天到底为是了什么?”
    好一个无辜的君王!
    毕新一派的臣子听了这话鼻子都快气歪了!这何止是偏心?这是心都长歪了!
    “陛下,左玉无故状告赵衢诬陷,并利用自己与小侯爷的私情,拿出陛下恩赐的龙饰杖刑赵衢,致其母不堪儿受辱,愤而自尽!”
    毕新站了起来,强打着精神道:“左玉逼死大臣生母,此罪当诛!”
    “你简直在放狗屁!”
    陆岺大骂道:“我与德惠姬君清清白白,哪有什么私情?明明是赵衢晚来,才挨打的!”
    “刑不上士大夫!”
    毕新道:“且你与左玉到底有没有私情也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的。”
    “笑话!”
    未等陆岺回应,左玉便道:“我与小侯爷说的不算,难道您说了算?既您说我与小侯爷有私情,那便拿出证据!没道理这种事,让我自证清白吗?!没做过的事,如何自证清白?!”
    “本官敢这样说,自是有证据!在大理寺门口,陆岺亲口说他心悦于你!”
    毕新回身向承天门拱手,“陛下,此言臣未有半点污蔑,可传唤大理寺施伟以及相关人等验证!”
    左玉愣了下,不由自主地回头,望向了人群里的陆岺。
    陆岺脸已通红。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,晚点再跟她解释好了。
    因此,他扯着嗓子叫骂了起来,“你怎么跟那个施伟一样蠢啊?!”
    话一出口,忽然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大聪明!自己真的只比左玉笨一点点而已。看看这些人,翻来覆去的,只会干些口说无凭的事。
    “我还心悦你娘,你媳妇呢?!我是不是就跟你娘和你媳妇有私情啊?!”
    百姓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笑了。那些大理寺前听过一遍的百姓也再次狂笑了起来!
    拿首辅开涮就是刺激啊!
    毕新哪曾听过这般不要脸的比喻?可偏偏这话又没法反驳,被陆岺这一反问,竟是语塞了。
    左玉回头过,心里有点乱。但眼下根本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,便立刻道:“小侯爷说得不错!我还是那句话,既然首辅觉着我与小侯爷有私情便拿出证据来。还有,首辅大人,您莫要在这儿搅混水!赵衢是不是因晚到公堂才受罚的?!对,刑不上士大夫,但如果士大夫有错呢?!难道陛下也惩罚不得吗?!另外,敢问首辅,赵衢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?!”
    左玉望着毕新,心里冷笑。
    想把自己在万万民众前打成荡妇?自己若再继续这个话题,自己才是蠢呢!还有,利用王氏的死来诱骗自己,现在该还账了!
    “我曾去泙京府勘验过王氏的遗体,如果我所料没错,她确是自尽。”
    听到这里的赵衢猛然抬头,大声道:“不,不可能!母亲素来坚强,家中非我一子,尚有兄弟在世,如何会自尽?!且我之罪,顶多革职罢官,她为何要自尽?!”
    左玉让左林想法告诉赵衢他母亲是被人所害,就是一个离间计。赵衢被宫内太监看守着,别人想传话很难。今日陆岺说,大理寺的人将他与赵衢关一起,她就觉得很奇怪。
    为何要将陆岺与赵衢关一起?思来想去后,便觉这是有人要借陆岺的嘴传话。因为,陆岺的确是个单纯又好骗的人。他们这样做不为别的,就是想用孝义来封赵衢的嘴。
    你妈都因为你自尽了,你还能轻易放过罪魁祸首吗?但是,他们一定不会告诉赵衢,他的母亲不但被他们诱骗自尽,死后尸体还被投入泙河中。
    一个人再坏,也总有一两个优点的。他们既能利用王氏来压赵衢,那就只能说明赵衢是个孝子!而根据她听到的消息,谢普是替赵衢媳妇周玉兰告状,那么就又产生一个问题:他们是拿什么诱骗周玉兰的呢?
    左玉看向赵衢,只觉悲哀。
    女子往往要比男子重情得多。母爱子天经地义;妻为夫狂亦是常态。
    为此,她不惜将婆母的身体投入河中,妄图以婆母之死来挑起舆论,将百官叩阙的理由彻底完美化!
    赵衢呆愣愣地站在那儿,脑里一片空白。
    毕新一看赵衢那样,忙道:“王氏一片为儿之心感天动地!赵衢,有母如此,人子之大幸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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